弟子不懂。
弟子們想著,可寺廟向來不都是應該香火旺盛才好嗎?
向問說,我做主的禪院就不該那樣。
他好像天生就是一個破戒者。
天生是一個有著最強天賦的禪宗弟子,天生是一個有著叛逆心的堂頭和尚。
他北行之前,下山經過一個鎮子的時候,百姓們看到他身穿白僧衣腳踏羅漢鞋,都知道他就是那位被譽為幾百年來天賦最強的禪院聖子。
可是他下了山之後的第一件事,就是走到一家酒肆門口問:“酒是什麼味道?可否請我嘗一嘗?”
賣酒的老翁嚇了一跳,連忙說大和尚你可别來鬨,你是禪院的堂頭和尚,你來我這裡要酒喝,讓人知道了,你怎麼辦?我又怎麼辦?
向問說,按道理說我應該買你的酒來嘗,但我沒有錢,從小也沒有用過錢,所以隻能是問你可不可以請我嚐嚐。
老翁連連擺手說不能不能,誰都能,唯獨你不能,因為你從小是聖子長大是聖僧啊。
向問就說,楚禪宗最興盛的時候有兩萬多座寺廟,被譽為幾百年不見一個的神僧少說也有一兩百個,這家寺廟有一個,那家禪院裡也有一個,你怎麼知道他們是不是沒喝過酒?
老翁說我不知道,我也不認識他們,我認識你,他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,但你不能做錯事。
向問又問為什麼,賣酒的老翁糾結了半天回答一句:因為酒不是什麼好東西,喝酒會讓人犯錯。
向問又問:如果一個人因為喝了酒而鬨事,失手打死了人,那是酒的問題嗎?
老翁說當然是,就算不全是也必然有一部分是酒的問題。
向問再問:如果一個膽子特别小的人平時連話都不敢多說,看到有人落水他喝了一壺酒後膽子就大瞭然後跳下去救人,那這是人的問題,還是酒的問題?
老翁愣住。
向問還問:那你說,酒是好東西,還是壞東西?
老翁不知如何作答,但還是決定不給他酒喝,因為和尚,就不能喝酒。
向問也不要了,就坐在他家門口不走,一坐就是足足三個時辰,從日中到天黑,老翁眼見著大街上沒人了,他又確實拗不過這位幾百年不見一個的聖子神僧,於是偷偷舀了一勺酒給他。
向問並沒有什麼開心不開心的表示,但他隻喝了那一勺之後臉就紅了。
老翁就說,你也喝了,快走吧,被人看到了不好。
向問說,你是賣酒的,誰喝了你的酒你都不該說酒不好,你可以說連棲山禪院的大和尚都喝過你家的酒,因為你家的酒而破戒。
老翁嚇得連連擺手,說大和尚你自己想破戒,我幫你瞞著,你快走就是了,我不提起,你自己也千萬不要提起,我們就當沒發生過,誰也不告訴也就誰都不知道。
向問很認真的問他:“老丈,你替我瞞著不告訴任何人,這是好心還是壞心呢?”
老翁說:我當然是好心啊,我要是壞心何必這麼麻煩?
向問說:好心,不該堅持不給我酒嗎?
老翁徹底愣住,然後怒了:“你這和尚怎麼能如此多事?我不給你,你就一個勁兒的要,我還不給,你就賴在這裡不走,我給了你,你又埋怨我不是好心?”
向問說你不要著急生氣,其實我還騙了你。
他取出來一些銅錢放下說:我帶了錢,我騙你說沒帶錢。
他把錢留下,老翁茫然的看著他,忘了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,也忘了自己剛才在生氣。
向問又問了他一個問題:“我騙了你,還喝了酒,連破了兩個禪宗戒律,那你覺得,我還是一個好和尚嗎?”
老翁感覺自己陷入了一個什麼陷阱裡,腦子裡來來回回的都是好人好心好和尚這幾個字,偶爾也會出現壞心壞人壞和尚這幾個字,他無比糾結,良久之後,他還是堅定的點了點頭說:“你是個好和尚。”
向問平靜的說了一聲謝謝,沒有再問為什麼,因為不管為什麼,應該都和他撒了謊與喝了酒無關。
他感覺自己得到了什麼答案,但這個答案讓他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不開心。
此時此刻走在月色下的沙漠裡,大和尚還是沒有做到心如止水。
在他是棲山禪院聖子的那些年他沒有心如止水過,在他成為堂頭和尚又被人稱為神僧之後他依然沒有心如止水過。
他把那串念珠留給葉無坷,換了葉無坷的這個無事包,是因為他覺得背上這樣一個帆布袋,光著腳走在沙子上,應該就能和葉無坷一樣快樂了吧?
小孩子的快樂。
是的,他得到了,這沙漠隻有幾十裡,快樂就短暫,就好像小孩子其實隻有那幾年,五六歲之後的快樂都可能要學會看臉色。
他其實知道,念珠換無事包隻是一廂情願,換一個說法才準確,哪怕他留下了念珠,但偷就是偷。
於是,他又破了一戒。
那串念珠是棲山禪院曆代主持留給下一任主持的東西,據說已經有幾百年那麼久了。
念珠有個名字,叫:有持。
向問放下了有持,換來無事。
“果然心癢不一定是有所欲,心癢也隻是單純的心裡癢癢。”
大概是因為他自言自語的時候有些失神,所以沒有注意到在前邊的沙丘上出現了幾個馬賊。
當他抬起頭的時候,一把看起來不怎麼精緻甚至可以說簡陋可憐的鐵刀已經指向他。
“留下!”
馬賊的首領喊了一聲。
向問如同是下意識一般將手裡拎著的羅漢鞋遞過去,馬賊首領馬上就怒了:“我要你一雙破鞋?”
向問說:“我的鞋子不破,是出門之前特意換了新的,雖然穿了一陣子略有些臭,可確實還不破。”
馬賊首領莫名其妙的就因為這坦誠的話而怒火攻心,大步朝著向問走過來:“我讓你留下你卻那麼多廢話,我一刀剁了你。”
向問疑惑道:“你讓我留下,我身上隻有這麼多東西,我的衣服,我的鞋襪,我這個包還是偷來的,包裡空無一物,所以哪一樣值得你搶?”
馬賊首領道:“我要搶你的還管你有什麼?有什麼搶什麼就是了,就算你什麼都沒有,我還能殺了你把你的肉晾成肉乾。”
向問點了點頭,自言自語的說道:“我參悟不透單純的好到底是什麼好,現在倒是看到了單純的惡是什麼惡。”
馬賊首領已經沒有耐心和他再多說什麼,也沒有興趣和一個和尚討論什麼好壞善惡。
再說,惡人就算知道自己是惡人,又有幾個願意聽别人說他是惡人的?
所以他一刀落下。
他似乎已經看到了這個讓人討厭的和尚人頭落地的樣子,因為他曾經不止一次的看到過人頭落地是什麼樣子。
那把不算太鋒利但也一樣可以斬掉頭顱的刀就斬在大和尚的脖子上,大和尚連縮一下脖子的動作都沒有。
可是人頭沒有落地,刀卻崩了。
那一刀就好像斬在一口堅固無比的銅鐘上,甚至,馬賊首領好像還真的聽到了金銳敲擊的鳴聲。
向問側頭看了看那把刀:“你說我的鞋是破鞋,但我的鞋不是,我說你的刀是一把破刀,它是真的很破。”
這話說完的時候,那刀斷了。
片刻之後,走上沙丘的向問和尚手裡牽著幾匹馬的韁繩,沙丘下邊是幾具人頭落地的屍體。
“又破了一戒。”
牽著馬往前走的大和尚自言自語,但好像也沒有什麼懊惱自悔。
“唔......不隻是殺戒。”
向問走了一段才想起來自己還牽著幾匹馬呢,所以是又破了兩戒。
搶劫,殺人,别說是好還是壞,放在律法裡這都是要殺頭的大罪,無論緣由,定要殺頭。
向問就想,所以自己以後被殺頭,也該是因果報應。
【第三卷的出場人物會多一些,來自不同的地方,有不同的故事,但歸於結尾是斷舍離的決絕,也是小薑頭人生路上的第二課,第一課是在陸吾他們三個倒下去的時候。】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