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校場邊隻剩他兩人。她眼皮泛紅,淚水將她倔強的雙目濯洗得分外澈淨,若擱平日李誼早將此大逆不道之徒拖下去處斬,此刻他竟狠不下心。
他猛地拽住她手腕,“跟我走。”
“放開我,我不走……”
李誼將手湊到唇邊打了個呼哨,校場上一匹高頭黑馬應聲跑到跟前。他不顧她踢打反抗強行將人按上馬,隨後兩人共乘一騎,往城南揚鞭而去。
城南屋舍儘毀,空氣中瀰漫著焦鼻的糊味。大風掃開了重重煙幕,露出被大火燻黑的拱門,野火仍在倒下的兵卒間零星舔舐著可以被焚燬的一切。
“我不要走,你放開……”
李誼翻身下馬,扯著武飲冰往城樓上,連清理屍骸者異樣的目光也不顧。
他將她推到城垛的縫隙間,“你自己看。”
夜幕掩蓋了戰事的慘烈,而眼前明耀的日光不帶一絲溫度,將城門外的情形無情暴露——
交戰之地騰著黑灰的餘煙,殘屍累摞,狼藉遍野,無數唐軍、叛軍和戰馬堆疊的屍山向遠處的密林深處綿延,黑紫的血池和地道溢水將人凍硬板結成一塊,場面比之城北慘怖百倍。
她雖在市井茶閒和書中聞過兵禍之慘,仍不及親眼所見的震駭。
“如若當時不速作決斷,今日我唐軍麾下死傷者必逾之十倍不止,誰又來替他們討公道?”
武飲冰悚然一窒,竟給他說得啞口。
他從未有如今日這般渴望與人作口舌一爭,“兩軍交戰,勢必有人犧牲。以少數人的性命為代價,換取更多人存活下去,道理天經地義。”
“那殿下又如何決斷誰該活,誰該死呢?”
李誼如受無形一刺,話語冷硬而微啞,竟有些心虛地偏過頭去,“那便是他們命數使然。”
“命數?”
她啞然失笑,笑得兩頰發苦。
“是,舒王殿下貴為皇子,尋常人命渺如塵埃,您固然可定他們的命數。可殿下可曾想過,那些被您判死的兵卒,他們也是天朝子民,他們每個人都有父母妻兒,親族兄弟,殿下何其忍心!”
烈風捲過城牆的空隙,將二人額前蓬亂的碎髮浮動。
“所以,你成為仵作,就是為了這些人的公道?”
“師父說人死之後,自有人替上位者說話,還能替他們說句公道話的隻有我們。”
她倔強地抹淚,拜道。
“您是天家貴子,在下不敢不從。在下與您,本就不是一路人,故而不敢茍同統禦者的道理。”
“天家貴子……”他自嘲地一哂,目中含蔑。
於她,她可以選擇是否遵從先師遺誌,可於他,是否成為皇子卻非他意誌可選。如果可以,他情願從未出身皇家,也從未來到過這世上。
武飲冰屈身一拜,“殿下身邊人才輩出,必不缺在下一役。此役之後,在下與殿下恩怨兩清,殿下一諾千金,望殿下信守諾言。”
李誼不答,垂目望著地上瘦削的一團。她額頭觸地,十分的謙卑恭順,卻連正眼也再不願給自己一個。
知她再無留意,李誼不甘地仰起頭,轉身沉道,“準。”
年關過後,李適下罪己詔,詔書言:“長於深宮之中,暗於經國之務。積習易溺,居安忘危,不知稼穡之艱難,不察征戍之勞苦,天譴於上而朕不悟,人怨於下而朕不知……罪實在予,永言愧悼。”
此後叛軍日漸勢微,正月晦,聖人李適改年號貞元,決意攜太子與毗伽可汗禦駕親征,巡幸漢中,以贖其罪罔。
此番唐軍勢如破竹,朱泚在太極宮如坐鍼氈,聽聞節度使李晟率大軍逼近,直接棄城而走,故而長安城並未遭受大規模破壞。
長安光複,李誼則奉命先行返回長安打點修繕,暫代國事。
武飲冰隨軍返回,再次踏入這個她生長十八年的京畿,望著四下掉落不少的屋瓦和旌幡,心中百感交集。
街邊巨槐枝杈光禿,行至朱雀大街與開化興道坊的街口,武飲冰下馬拜别。
“多謝殿下數月來收留照拂,不勝感激,就此别過。”
李誼勒住馬韁自馬上而視,試圖挽留,“你父親的死,你就不想查清真相了麼?”
“此事在下自會處置,不勞殿下費心。”
她將軍馬歸還,揹著包袱,頭也不回地鑽入裡坊,身形漸漸消失在李誼視線之外。
李謙不忿,跟著煽風點火,“二哥,我就說她是頭養不熟的白眼狼吧,你對她這麼好,人家根本不領情。”
“閉嘴。”他本就隱著一縷煩躁,李謙這麼一捅更是窒悶,一夾馬腹,黑馬揚蹄嘶鳴,朝王府所在的方向揚塵而去。
一别數月,長安不似往昔的正月熱鬨非凡。此前燒燬的開化、新昌、興道幾坊已經重建出原有模樣,屋脊上積了薄雪,還能見到零星梓人錘錘打打。
她快步返回崇義坊,尋到自家鋪子在僻巷的後角門,往日她為了不給阿爹惹事,喬裝避人耳目出門後都是從此處回家。
角門落鎖數月無人問津,門頭上都生了蛛網,她翻上牆頭,鋪子內望去一片空靜,滿地白皚皚的積雪不見一枚足印,分明訴說這段時日內從未有人歸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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